明報 2015-05-10
研究生的歲月恐怕是一生最孤寂的歲月,尤其是當你念的是理論物理的話。
天天回到那辦公室的一隅,面對那一疊一疊影印好的似乎有關的文獻,咬着原子筆苦苦思索着自己的研究範疇——其實這麼說,已言過其實:值得研究又估計自己有能力研究的題目,總還是在一片朦朧之中與你捉迷藏。
人人都知道,做科學研究的關鍵,是問恰當的問題,把這個問題界定清楚。要求得低一點,也要在別人已發現的成果那汪洋大海之中,找到仍能舒展身手的空白。
成功了這些,研究過程已完成了大半。但這「獨上層樓,望盡天涯路」的學問工夫的首段行程,便注定了你一天又一天,常在五里迷霧中躑躅——那會天天都能有點豁然開朗的呢?那不是一個星期一篇大論文了嗎?
但在那幾年學到的,可讓一生受用不盡的,正是這種長期處於混沌所必須的情緒智能及欣賞這朦朧境界的能力。那種忍受混沌,甚至有點樂在其中的性格,或許不應說是「學到」的,應該說「重拾」才對。因為那原是我們自幼便具備的本能,我們便是憑着它瞪着大眼睛凝看四周,撒開小手探索環境,學會走路、學懂說話,逐漸認識這奇妙無比的世界。
以前曾說過:我們在幼小的時候,周遭都是一片噪音——無論風聲雨聲、街上的車轔馬嘯、屋裏燒飯洗衣服的音響、人說話的聲音,原是不懂得區分的。在這一片渾茫之中,有一天竟然能從成年人口裏發出的震盪空氣之中,辨別出意義來,甚至慢慢的自己也懂得發出相類的聲音,開始了語言溝通。這種神奇的從混沌中理出澄澈的勇氣和本領,是本來已經有的,但後來不知怎樣丟失了。
或許是漸長後學懂了讀書必須先從第一頁讀起,學算術先得學算式題才碰文字題……久而久之便失卻了。
教育心理學家約翰.賀特(John Holt)曾前往一所中學探望主持校政的老友尼爾(A.S. Neill)。當日天氣糟透了,於是兩人便躲在屋子裏,侃談着種種有關教育的話題。
不久,尼爾小舅子進屋,問是否可開電視看英格蘭對蘇格蘭的橄欖球賽。尼爾問賀特懂得橄欖球嗎,賀特說不。原來尼爾也是不懂,但兩人決定了一同試試觀看。橄欖球似是足球和美式足球的某種瘋狂結合,對外行來說絕不容易看懂。賀特一邊看着,腦子裏的「教師」聲音便開始絮絮不休:
「他幹嗎要那樣跑?為什麼把球擱在那兒?他把球拋給後面那人又是什麼意思……」
截斷詢問, 開放自己
經過幾分鐘枉費心機之後,賀特想起了以前的一些類似體驗,省悟到自己對這種球類既一竅不通,要推理分析實缺乏基礎和起點,要發問也不知從何問起……唯一的辦法是截斷腦子裏那一串串的詢問,開放自己,囫圇吸納那熒幕上的一切信息,就像小孩一般,不為混沌不解而煩惱;心靈內那聲音又要嘮叨時,就叫它靜下來。就這樣,一直看到半場休息時,賀特對欖球還是莫測高深。評論者指指點點,分析上半場的戰術賽程,講的對賀特來說都如佛偈。不過,他仍聆聽着,就像小孩張着嘴聽成人的談話,吸納一切話語,不懂它們的意思,也不在乎。不久,下半場便開始了,賀特當然仍在五里霧中。
然後,約在下半場十分鐘的時候,球賽的來龍去脈竟驀然顯現,種種零星元素已在賀特心靈深處組構成整體。他突然發現自己了解眾球員在幹什麼,正醞釀怎麼樣的圖謀,他們的走位傳球都似有理路可尋,他甚至開始能領悟,評論員讚揚的打球優點在哪裏,他詛咒的為什麼糟糕。當然,還有許多細節他未及全懂;但他已懂得怎樣去發問,並從答案中真正有所領悟。
這種體驗我們都有過:少年時學打籃球,哪有人準確告訴你究竟兩腳怎移動法才是「持球走」;誰會聽得懂在跳射時,臂肘要以怎樣的角度彎曲,手腕要怎樣輕鬆柔軟,掌心托球待發時要怎樣留有虛位等……都是在觀看大哥哥們在打球時,開放自己,如飢似渴般吸納,然後依樣葫蘆,大着膽子自己來。再以理性的分析處理,是下一步的事了。
邏輯的、分析的、線性的思維確是人類思維方式極有威力的一種,但對不少問題,它卻不是時刻有效。
揭櫫「僕者領袖學」的格林里夫(R.K. Greenleaf)認為如要進行真正深刻的學習,可多作如下的練習:
「把你的無意識心靈看成一個水井,把絡繹而至的信息都深深投擲到裏面去,先別讓邏輯與理知去檢查它。細聽那落水的咚然之聲,那直感的迴響;任由那反應自然發生、天機一片。仔細聽聽說了的是什麼,清楚看看有什麼在那兒;要不這麼樣,便不可能完整領會你要處理的事物。如果不讓那翩然而至的信息直接與那『水平線以下』的知覺交往,我們便不可能全面地看見、聽到與領悟……」
格林里夫的意思是:要是我們過早執持於機械的與分析性的思考形態,往往反而會視而不見——那分析思維的輪子反會阻擋我們的去路。必須學懂怎樣把線路裏這種絮絮噪音先清除掉,才有可能感知到完整的信息。
不要急, 停下來花點時間
研究及推廣怎樣結合電腦的運用與創意學習的大專家帕培特(SeymourPapert)在《孩子們的機器》一書裏,引述了培克(M.S. Peck)自述的一個故事: 「三十七歲那年我才學懂了修理東西。在此之前,無論是要試做簡單的水喉維修、修補孩子的玩具或根據說明書去拼砌買回來的家具,總難免以失敗告終。雖然我確有能力念完醫學院,也算得是一個成功的行政人員及精神治療工作者,我仍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『機械白癡』。我一直以為自己的某種基因變壞了,或缺乏了掌管機械才能的什麼神秘素質。那天,我三十七歲那年年終的一個星期日,我在散步時碰上了我的鄰居,他正在修理剪草機。我對他說:
『我真羨慕你啊!我修理什麼都幹不來。』鄰居不假思索便說: 『那是因為你太急了,未有停下來花點時間。』我繼續散步,但那偈言式的回答是那麼簡潔直接、一錘定音,揮之不去。」
「我問自己: 『你不會認為他說對了吧?』無論如何,那句話已銘刻在心底。不久之後的一天,一位病人汽車上的剎掣卡住了,她只知道在儀表板下面有樣什麼可以把掣鬆開,但其他便說不清楚了。我把身體躺倒在車子前座下,盡量使自己舒適,然後靜下來花時間細細察看。初時,看到的只是雜亂無章的無數電線、管子、桿子,更分辨不了它們的作用。我摒退了焦躁的心情,徐徐把注意力集中到剎車系統上,並追蹤它的來龍去脈。
如此幾分鐘後,竟豁然開朗,我看到使剎掣鬆不下來的,是一條小閘桿。
再研究了一會,又發現只須用小指頭把它向上一托,便可使剎掣鬆開。我便如此這般進行了,只一個簡單的動作,小指頭輕輕地施壓,問題便迎刃而解,汽車便可開動,我竟成為一流機工。」
帕培特指出, 「不要太急,停下來花點時間」是學習新事物的一個要訣。
但體制教育的模式往往與此背道而馳, 為了管理的方便而任意切割時間: 「把作業簿拿出來……做第十八課後面的十條練習……噹……下課鐘響了,把作業簿傳上來。」十多年的大、中、小學教育下來,按時鐘學習已成習慣,哪裏還能再面對真正需要學習的未知境界。
文/陳載澧